『流年*秋水凝眸』浮世(小说)
(一)
过了很久,我还是没有忘掉那幢老宅子,它时不时地出现在梦中,让我惊醒,让我迷惑,我想也许这辈子我无法逃脱。
那真是一幢很老的宅子,厚重的陈腐的味道积年不散。一进又一进的屋子,那么悠长的走廊,偶尔穿过一段嘎吱嘎吱响的地板,更多的是光滑的泥地,微波浪似的,凹凸不平,却又极其结实,黑黝黝地铺在地上,即便是下雨天,也不会像外面的泥地一样被泡得散而污浊。光着脚踩上去,倘若是夏天,就是沁人舒适的凉意,从脚底升起来。大堂里,就是这样的泥地,还有粗粗的柱子,已经不见遥远当年的红漆,只有褪却的灰白色,颓废地忤在那里,当然,还有石臼打底,那些被雕琢得摸起来很粗糙却又形状圆滑的石臼们,沉默着。镂空的窗棂,阳光可以从那里透射进来,很多尘土肆无忌惮地飞扬着,地上斑斑驳驳,刻出一个又一个奇怪的图形。
屋子分成好几个部分,而不时出现在我梦中的,却是那条绵绵的,似乎无止尽的走廊,它幽暗,深沉,似乎永远是黑夜,有着江南古老建筑的特征,细腻的雕花,精致的刻工。尽头有一扇门,离我那么近又那么遥远,无数次我在走廊恍惚地行走,到了门前,却不敢伸手去推。指尖触到那扇门的滑腻和凉意,让我毛骨悚然,心虚无比,每每到了门咿呀一声,被触动,被推开时,总会大汗淋漓地醒来。口干舌燥,起身灌下一杯冰水。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童年时少年时的记忆会如此深远而又绵长地存在于我的脑海中,要知道我并不是一个记性十分好的人,最起码看到中学时的同学或者曾经跟我恋爱的人,我会想不起来他们的名字。
我出生在六十年代末,是的,某个江南的小镇,就在那幢古老的房子里。若干年前,好像应该写“第一声啼哭响彻在黎明”这样的话,但事实上没有,六十年代末的江南小镇,已经有比较整洁的医疗设备了,当然不先进,可我确确实实不是出生在医院里的,而且不是在黎明,后来我经常想,出生的时间跟人的性格是不是有关系,同样的充满着阴郁和诡异?在那样一个午夜里,我独处的母亲——原谅我父亲,他当时出门做生意,所以看不到他长女的出世——我独处的母亲深夜听到什么响动,起身的时候,被地板上的凸起处绊了一跤,结结实实地摔在了朽木地板上。当时我在她的肚子里八个月,我想没有什么婴儿能在这样一摔之后还死皮赖脸地不肯出来。
我一直怀念在母亲子宫里的感觉,好像有些不可思议,但温暖的感觉仿佛一直在记忆的某处存活,我常常用水把自己淹在里面,试图找回那种感受,但好像一直没有成功,却常常在浴缸里睡着。
宅子是个大宅子,东一进西一进,统统连在一起,住了很多户人家。事实上这是我曾祖父的产业。他有六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女儿自然都嫁了出去,长子夭折了,还是婴儿的时候。我祖父是老大,老二老三老五分别留在了洛阳安徽和北京,在那里落地生根,开枝散叶。照理说宅子应该空荡荡了,但是,我祖父,生了四个孩子,两男两女,就是我父亲和伯父都在这里成家立业,我祖父第四个弟弟,又生了四个孩子,也都长在这里。还有许多空房子,就让一些远房的,族内的亲戚住。
深秋的江南夜无疑是宁静的,六十年代末期并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入夜之后,不久就熄灯睡觉了,或者也许会有些涌动的不安定因素,但这些都不在我们的叙述范围之内。
当时那宅子里就响起一声碜人的哀叫。母亲是头胎,其时还是个年轻女子,凭着母性的直觉,她知道身体的不妥,于是,宅子里的灯纷纷亮了,人们披衣起身来到我母亲住的房子里。小镇之于城市,不同之处也许就在这里。
我就在那样的杂乱里提前来到这个世上,似乎该像电影里那样,烧得滚烫的热水,穿着对面襟衣衫的接生婆,昏黄的白炽灯泡,产妇的哀号,当然,还有房梁上和地板下被惊得四处逃蹿的老鼠们。虽然也相差无几,但是,母亲还是在阵痛了三个小时之后,由小镇医院妇产科的医生接了生。据说我当时出生的时候不到五斤重,皱巴巴的像一只红皮小老鼠,而且,浑身青紫,根本没有出声。母亲当时就吓坏了。成年之后我常常会想,那地板上或许还渗进了某些鲜红的东西,比如说血和羊水,我固执地相信地板上的一大片褐色是源自于和我同体的物质。
这时候,孀居久病卧在床的曾祖母,一位八十几岁高龄的老太太,居然也拄着拐杖从她的房里出来了,我不知道她浑浊的双眼到底看到了什么,一脸肃然的神色,由着她瘦骨嶙峋犹如骨架的双手在我屁股上用力拍了几下,一声细细弱弱的啼哭终于让大家都松了口气。
我将在这个大宅子里度过漫长的一段岁月。
(二)
从我能够独立行走开始,我就对这个宅子有着莫大的好奇心。事实上我没有婴儿时期的记忆,襁褓里的一切事情全来自于父母之后的描述,我清晰地知道那不属于我的记忆库。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另外存在的世界,它的陈旧,它的古老,衬着江南的绿水青山,显得那么融洽却又格格不入。还有这宅子里的老祖宗,我的曾祖母,那个老得近似鬼魅的人物。
我想我不是一个很合群的孩子。周围跟我同龄的差不多都是男孩子,唯一两个年龄相近的堂姐,就是我伯父家的孩子,小小年纪已经学会了当家,学会编织草帽和自己洗碗洗衣物,我却依然不谙世事似的,游荡在各个角落,有时候也跟着男孩子们去调皮,几次之后却打了退堂鼓,因为年小体弱,根本就跟不上他们的节奏。于是很长一段时间我独自游荡着。
那个时候没有什么污染之说,家的右侧有一条河,水清清的,草绿绿的,河边不远就有是一条小径,常常有些人背了锄头或者篮子走来走去。我把双脚浸在沁凉的水中,摘着河水的绿草,编一些奇奇怪怪的小玩艺,嘴里喃喃自语。离河埠头不远就是一座拱桥,跟往常的石板桥不同,它是一条水泥浇的桥,非常拱,玩水的好手就从那里跳下去,扑通扑通。有些小鱼会游过来啄我的小脚,痒痒的,有时候还能从石板下摸起几只贝壳类的小动物,拿回家养在透明的玻璃瓶里。这样能打发掉许许多多的时间。父母无疑还是忙碌的,尤其是在我添了一个小弟弟之后。我出生后未剃过的头发也被剪掉了,为的是能省些事。
宅子的左侧也有一条河,比较小,却透着几分诡异,水草茂密,绿得让人感觉分外的油,右侧的河人们去淘米洗菜洗衣服,这条河却只能沦落到洗马桶痰盂尿壶的地步。河边也有一条小径,有时候必须走这条路我才走,不然宁可绕远路走另一条路。
五岁那年夏天,我第一次接触到什么是死亡。
某个清晨,我从自己的小床里轻轻起身,看到父母还在睡觉,又开始了我新的游荡。那年我刚从幼儿园跑出来,老师因为我总是心不在焉而对我深恶痛绝,用教鞭狠狠地教训了我几次,在我的身上留下了几道红肿的淤痕,从此宣告我与这学前教育的无缘。当时我想去堂姐家看她们新养的小狗,不得不晃晃悠悠地从一棵棵桔子树中穿行,露水滴在我的颈子上,冰凉的,我光着脚从石板上踏过,却闻到了一股腥膻的味道。那是一种类似于野兽身上的腥膻味,比如羊肉,我从来不吃,就是因为它上面有一种骚味。我循着这个味道前行,惊异地发现是从那条小河里发出来的,但河水还是很清,水草还是绿得发亮。一股莫名的感觉笼罩着我,撒开脚丫子就往家里跑,也顾不上看小狗了。
那天的白天我分外的精神恍惚。直到亲戚家的几个小孩子来才打起一点精神,跟他们一起玩藏猫猫。
宅子很大,不止一次提过,对孩子们来说是最好的藏身之所,但这个游戏因为玩的次数太多,能藏的地方已经被侵占得差不多了。甚至于阁楼和阳台和房顶都是我们的目标,我家是位于宅子的左侧,离大堂还有一段距离,但一般大堂是不去的,它常年累月地关着门,我们那长寿的曾祖母住在大堂里面的一个房间内,可以从右侧我第五位爷爷家的侧门进去。光线幽暗,那对于惧黑的我来说,无疑是一个禁地。但我还是推开了那扇门,然后将它虚掩上,大堂的后进是另一幢房子,在两幢房子相连的中间有一个被分隔出的空间,那里摆着一个大大的柜子,非常大,黑色的油漆,我使劲地去推开柜子的盖,发现它居然很重,一动不动,正在犯难,背后拍了我一记,回过身去,原来是张诚,是个住在这里远房亲戚家的孩子,比我大四岁。发现他也在偷偷笑,示意我别出声,然后,两个人用力把盖子推开了一个角落,发现只用巧劲,并不是难事。然后,轻手轻脚地爬了进去,里面是一些干燥的稻草,我和他肩并肩躺在稻草堆里,黑暗中看到他亮亮的眼睛,偷偷嘀咕,这样好的柜子居然是用来藏稻草的!
始终都没有人找到我们,渐渐地倦意袭来,我们竟然躺在里面睡着了。醒来才发现,唯一隙口的光线也不见了,我捅醒了张诚,有些害怕地用力推了推盖子,发现它纹丝不动,两个人推也没用,张诚吓得大哭起来,一边猛力去推一边大喊:“妈妈,爸爸,快来呀!”
我只是害怕,缩在角落里,直到后来他们听到声音赶过来抱起我俩。母亲吓得紧紧将我抱在怀里,那时我的小弟弟已经一岁了。她告诉,那是棺材,为我们老祖宗准备的棺材。我对这两个字并没有什么具体的概念,只是觉得黑暗的可怕和沉沦在里面的无助。
吃过晚饭,忽然停电了。本来一群人都聚在我家里看电视。那是一个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松下的,是我祖父第四个弟弟从日本带回来送给我父母的结婚礼物,也是那个小镇里拥有的第一台电视机。夏天的夜也有些闷热,人们都跑到屋外乘凉,我跟着母亲,她手里抱着我呀呀学语的小弟弟。父亲还在外做生意,间或回来一趟。那样的夜里,我忽然听到呜呜的哭声,凄厉而又悠长不息,听到的人或多或少都变了脸,我们的老祖宗被抬着出来,在一把竹躺椅上摇蒲扇,我无声无息地到了她的身边,指指那条小河:“太奶奶,那河里有味道。”
这个年近百岁的老人漫不经心地用嘶哑的嗓音问我:“什么味道啊?”
我皱了皱小小的眉头:“好象羊肉那么骚……”
她让我七手八脚地爬上那把竹躺椅,岁月已经把她的身体榨得干瘪又吓人了。肆虐的老人斑,萎缩的肌肉,稀稀拉拉的白头发,干瘪的乳房像两只破旧的口袋一样挂在胸前,那么小的一个身体,却有八个子女从她的子宫里被孕育出来。竹躺椅上很轻易地躺下我们一老一小两个人,她轻轻抱着我,说:“又要死人啦。”
第四天,我还在吃中饭,忽然听到呼天抢地的哭嚎声,就在河对岸,我看到门板上摊着一个白胀的尸体。母亲并没有容许我细细端详,就急急地把我关在门里,我却在那短短的一瞥中,看到那个尸体被抬往一个黑色的柜子,像我们上回藏身的那个柜子,母亲说,那叫棺材,我惊骇莫名。
我无法想象幼时的记忆那么深刻而又明显的存在着,所以有时候禁不住怀疑那是否是听大人说来的。但是,明明不是的。那之后我大病一场,从此更加沉默更加恍惚。
我知道狗类在发情期的时候吠叫很像人在哭,我也知道河水里有时候会出现一些奇怪的味道,但在我看来那似乎是一些征兆。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只知道我的曾祖母曾絮絮唠唠地跟我讲过那条河里过一段时间就要死人的事。最初是一个孕妇,她的丈夫移情别恋跟妓院的一个窑姐纠缠不清。家里没有什么人照顾她,那天她嘴巴淡,想吃螺蛳,腆着一个大肚子在河埠头摸,从此就失了踪,等到找到的时候已是发白涨的死人,一尸两命。我眼前浮现的一个形象:弥漫着雾的清晨,一个孕妇,头发凌乱,脚上是一双有些丝线有些褪色的绣花鞋,面色苍黄,因为她的丈夫变相地遗弃了她,眼窝深陷,手脚浮肿,吃力地摸着河埠头石板上的几颗螺蛳,想着能炒来吃,因为嘴淡无味,却不能不吃,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孕妇总是很想吃一些奇怪的东西,但她却为这几颗螺蛳送了命。河边的青石板上常年濡湿了水,很滑,她的绣花鞋也许平时行走在碎石路上步子会很轻盈,但是,在那样的石板上却是致命的。清晨又没有什么人,她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滑落在水中,挣扎了几下,又不谙水性,沉了下去,沉了下去,只余了一只鞋在河水是浮浮沉沉……我想她是怨恨的。所以,这河里隔一段时间会死人,就像这次死的这个,只不过跟未婚夫吵了几句嘴,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投了河,年方二十的女子,呵,那个孕妇死时也不过二十岁的年纪。
所有的恐惧来自于死亡,那份我小小年纪所不能理解的诡异。源于宅子,夭折的婴儿,大堂后院的厚木黑漆棺材,那条会死人的河,夏夜里狗的哭嚎……从此我无比惧怕黑暗,不敢再一个人走过大堂或者那些黑色的,幽暗的走廊。
(三)
来自童年的记忆凌乱又没有条理,却深深地铭刻在心。那份恐惧很长时间都摆脱不掉,我一入夜就开始心慌,只躲在房间里,睡觉也不敢关灯。他们都只觉得这女娃儿分外沉静乖巧,只是脾气有些怪异,却从来没有想到如此深深的梦靥会纠缠到我几乎病态的地步。
父亲仍在外经商,回家来的时候经常给我和弟弟带一些小玩艺儿。男孩子的玩具汽车,小手枪,我的洋娃娃和各种各样款式新颖的衣裳。比如说蕾丝的小花裙,真丝的小肚兜,和一些棉布的海军衫……我作为他们的长女,唯一的女儿,一直被他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事实上,他们的审美观一直对我有着很深的影响。父亲是一个相当古板的男人,他的观念中女孩子就应该素净,我从小到大都很少穿大红大绿的衣服。我的皮肤有着一种病态的白皙,几乎可以看到里面的血管,我的头发很黄,微卷,又细又软地贴在头皮上,而且有着很深的轮廓,再加上那些美丽的衣裳,这样一副扮相在江南的小镇无疑是出佻的。后来才知道,我居然是个八之一或者十六分之一的混血儿,也就是说杂种,很久以前为人所不齿现在却被人当成宝贝的那种,杂种,或者说混血儿,无疑是美丽的。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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